9、魏如_朕与秦王扫六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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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魏如

  长安君府邸中,侍卫急匆匆地请见嬴政。

  “长安君,公子政和燕丹,同王孙赵迁在市上打起来了!”

  嬴政刚刚放下笔,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,听见这句,立刻起了疑心。

  绝对不是普通的打架。

  嬴政披上了狐裘,“说清楚,为什么打起来,现在如何了,人还在市上?”

  侍卫跟着他往外走,道:“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,只知道燕公子丹把王孙打掉了一颗牙,貌似还……还打断了鼻梁骨,人已经被赵王叫去宫里了。”

  嬴政脚步一顿,“赵王怎么说。”

  侍卫:“赵王大怒,要把两位公子下狱,依罪论处。”

  嬴政皱起眉:“魏如呢?”

  “魏公子?魏公子不在现场,据说是当时内急。”

  嬴政又问了几个问题,侍卫一一答复。最后他道:“赵假是不是进宫了?”

  侍卫微微一怔,不明所以:“是、是的,刚刚进宫不久。”

  “嗯。”嬴政已经走出门口踏上车辇,“你退下吧。”

  府令挥鞭,马车急急往赵王宫驶去。

  嬴政隐隐预感到,现在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,他按住了府令的肩膀:“你去平原君府邸,带几句话给他。”

  ·

  赵王宫内,赵太子偃正痛哭流涕,他最宠爱的儿子被人打断了鼻梁骨,心疼死他这个当爹的了。

  赵王被他哭得不耐烦,厉声道:“好了!哭哭啼啼,成何体统!身为赵国太子,就是一个哭包废物吗!”

  赵偃道:“儿子倘若被人打去半条命,难道父王不心痛吗?”

  赵王语塞,狠狠瞪了赵偃一眼:“你?你要是被人打成这样,说明你无用!”

  赵偃不再纠结这个问题,他知道父王从来就没看好过他,转而道:“儿子恳请父王将这两个质子依罪论处!”

  他指着一旁跪着的燕丹和赵政,“敢殴打王孙,这简直不把父王您放在眼里!岂能宽恕?”

  赵王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,他现在还气着呢。但是,燕国那个太子还好说,燕国弱小,赵国从来不带怕的,让他头痛的是秦国这位。

  正在此时,门外传来赵假请见的禀报。

  赵王让赵假进来。

  赵假一进门,立刻就跪地上了:“臣弟听说侄儿赵迁被燕秦质子打了。”

  赵王哼了一声,“是啊,一个个的都是祖宗,好吃好喝地伺候着,还要打我孙子,还不能罚,这还有没有天理了?”

  燕丹翻了个白眼,赵政轻轻拽了他袖子一下,微微摇头,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。

  燕丹只好低下头。

  赵假道:“依臣看,同龄人之间,有点小打小闹也很正常,只是下手没轻没重的,太不懂事。”

  赵王盯着他:“那寡人不该罚他们了?”

  赵假道:“罚!必须罚!只是,臣弟听说,平时公子政和公子丹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,一个好读书,一个好任侠,都是栋梁之才,怎么会突然出手打人呢?会不会……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?”

  赵王眯起眼,好啊,赵厘上次用这个整你,你这回还学会以牙还牙了?

  赵王就坡下驴:“如此说来,也有道理。他们两个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密切?”

  赵假立刻道:“长安君赵厘近来对质子们颇有照顾,秦公子政还住进来他府邸的别院,这关系不可谓不密切。一个赵国宗室,无缘无故,为什么要对一个秦国的质子这么好?倘若是他挑唆赵政他们殴打王孙,那就是阴谋不轨啊!”

  赵王道:“说得有些道理,但是小弟为人和善,寡人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。赵政,你说说,为什么和赵迁打起来?”

  赵政双手拱袖举过眉目,道:“王孙不知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我等背后非议于他,便带人在集市上围截我等,我们争议了几句,不知是谁先出了手,就打了起来。请大王明鉴。”

  “那你们有没有非议他?”

  赵政:“从未。”

  “你要如何让寡人相信你的话?”赵政抬起头。

  这并不是如何让赵王相信的问题,而是赵王心底选择相信哪一个的问题。

  如果赵王有心整治长安君,他说得越多,只会引起赵王更多的反感,更加坚定赵王的决心。

  如果赵王相信长安君……作为一个君主,他会相信长安君吗?

  答案太明显了。

  他不能去猜测赵丹的心思,更不能妄图去改变赵丹已经相信的事情,除非赵丹是非常冷静的明君。

  然而作为一个王,赵丹明显资质平平。

  赵政道:“大王心中自有定夺,政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。”

  赵王不由得看向这个清瘦的秦国质子。眉目清秀,腰挺得很直。年纪虽小,却非常聪明,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度。

  可惜了……可惜了上面还有父亲祖父,未必能熬到坐上王位的那天。

  赵王道:“传长安君赵厘过来。”

  话未落,宫门前已经有人来禀:“长安君赵厘请见王上。”

  “让他进来。”

  宫门外,嬴政脱去大氅走了进来。

  赵王道:“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?”

  嬴政道:“臣弟是来请罪的。”

  “哦?”赵丹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漆案,“小弟何罪之有啊?”

  “臣弟近来过于纵容这些质子,以致他们闯下大祸,所以过来请罪,弟任凭王兄处置。”

  赵丹看了他一眼:“小孩子不懂事,打打闹闹,没什么。不过你近来,确实和他们走得过近,难免让人生疑……寡人打算将饶地划给你做食邑,你看如何?”

  长安君现在的食邑是一块富庶之地,人口众多,能够缴纳的赋税也多,食禄自然不菲。赵丹所说的饶,是赵国一块偏僻的山地,人烟稀少,没几户人家,能够享有多少食禄,就很难说了。

  嬴政道:“无功受禄,岂能心安。臣弟请王兄收回臣弟所有食邑。”

  赵丹轻轻冷哼了一声。

  他刚才不过是试探,没想到赵厘却以退为进,这让他很不爽。

  赵丹扫了赵政和燕丹一眼:“我听赵迁说,这两个孩子背后说他的坏话,今天在集市,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,丝毫不顾及王室体面!但是,赵假刚刚还替他们求情,说他们知书达礼,是听信了有心人挑拨才会如此……按照法律,殴打王孙,是重罪,要处以肉刑。可是,他们是燕秦的王子王孙,寡人不好处置,你看,该怎么办?”

  这就差直说让赵厘去替了。

  嬴政微微垂眸,“臣弟愿代之受罚。”

  赵丹颜色稍霁。

  肉刑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,以赵厘这病恹恹的身板,承受肉刑,等于要他的命。

  兵不血刃不说,这还是赵厘自愿的。赵丹对此非常满意。

  一开始他还能纵容赵厘,现在,赵厘的声望都快要高过他了,他不得不对这个脱胎换骨般的弟弟起了杀心。

  赵政也是立刻想到长安君的身体,忙求情道:“长安君久病沉疴,如今越发虚弱,经不得……”

  嬴政厉声打断了他:“赵政!”

  赵政震了一下,猛的抬头看向嬴政。

  这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第一次,叫他的名字。

  他无数次地想问先生,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名字,为什么从未听先生开口说过?先生从来都是叫他小孩,再正式一点,会叫他公子政,但是从未完整地喊过他的名字。

 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,听见“赵政”这两个字从先生口中说出来。

  威严,震慑,不容拒绝。

  嬴政没有看赵政,他抬袖:“弟任凭王兄责罚。”

  赵政还想说什么,最终没有开口。

  在一个已经认了死理的人面前,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偏偏要动摇一个人心里的成见,除了语言,没有别的办法。就在沉默的片刻中,外面又传来通禀。

  “魏公子如求见王上!”

  赵王不禁皱着眉啧了一声,赵厘一出事,他这宫里就热闹得跟过节一样。

  “让他进来。”

  赵政不禁一怔,魏如过来做什么?这件事从始至终与魏如无关,他过来求情吗?难得他那个性格,还能站出来说话……只不过更加雪上加霜罢了。

  魏如很快进了大殿,向赵王行礼。

  赵丹道:“魏公子也是过来求情的?”

  魏如略一顿,看向了离他不远的赵假,他收回目光,镇定道:“不,我是来告发长安君的。”

  “哦?”赵丹扫了他一眼,“说说。”

  “长安君挑唆指使燕丹和赵政殴打王孙,我是听见了的,特来作证,请大王严惩之。”

  话落,大殿中一片安静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如身上。

  燕丹震惊,赵政惊讶,嬴政微微眯了眯眼,仍是不动声色。

  赵假低着头,一看就是在偷笑。

  魏如被盯得浑身发毛,他连看都不敢看赵政。但是已经上了贼船,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,毕竟成功的诱惑是巨大的。魏如不得不挺直了腰板,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。

  一片寂静之时,燕丹直接暴起,大怒道:“魏如!你在放什么屁?!长安君待你不薄你居然陷害他!你……”

  “燕丹!”赵政将燕丹拽回身边,他也是懵了,完全没想到魏如竟然是过来落井下石的。

 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,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:“你别再说了……魏如应该是被赵假收买了。我们帮不了长安君,只会越说越乱。”

  燕丹气得说不出话。他现在只想把魏如揪过来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,他小声喃喃:“长安君人这么好,难道没人能帮他吗?”

  “有……”赵政深深呼出一口气,“平原君赵胜。但是先生与他来往不多,他愿不愿意出这个面,很难说。”

  平原君赵胜,与春申君、信陵君、孟尝君齐名的四公子之一。当今赵王的叔父,门客无数,势力庞大,左右着赵国朝政,赵王对此人既忌惮又依赖,是个非常棘手的人物。

  只是平原君长平之战决策失误,导致赵国国力大减,已经退居幕后,不怎么在朝堂露面了。

  魏如说完后,赵王一副沉思的样子,没有回应。

  这是一件小事,但是背后折射出来的各方势力的博弈却可以窥见一二。

  赵假被夺去食邑和亲信后一直不服,他暗中等待机会,想要将回一军。他朝魏如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。

  赵厘最近照顾质子的事迹在六国广为传颂,声名鹊起,不少人都投奔到他府邸做宾客舍人,这已经引起了赵王的敌意。

  赵厘是王弟,这个身份,加上名声,拥趸一多,借机行谋逆之事也不是不可能,赵王顾忌的就是这一点。

  赵假只是借了东风行事罢了。话说回来,这个主意,还是平原君赵胜给他出的,回头还要感谢他一下。

  大殿中还剑拔弩张,赵假已经在考虑送什么礼物了。

  赵王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,“魏如和你也算关系密切,他所说的,你认吗?”

  所有人都明白,就算赵厘不认,赵丹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,他必定按头让赵厘承认。

  嬴政抬眼,望着赵丹:“不认。”

  “哦?”赵丹避开了嬴政的视线,“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吗?”

  嬴政道:“臣弟以为,是有人向魏如许诺,只要他作伪证陷害臣弟,便以告发有功为名义,恳请大王送其回国。王兄尽可处置臣弟,弟死不足惜。只是到时倘若有谁以此为魏如进言,还请王兄严查到底。”

  赵政原先想不通的地方,现在都通了。他想不到先生足不出户,竟能将事态洞察至此。

  魏如购置新衣服,是为回国做准备。

  故意装作腹痛,躲开了和赵迁的冲突,是避免被卷进来。

  一反常态的大方也得到了解释——他要陷害先生,心中愧疚,所以怂恿他买那么贵重的百岁锁,还不惜往里添钱。

  赵政望着地上光滑的黑色石砖。

  他看见了自己稚嫩的脸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被这么亲近的人背叛,这种背叛对他没有造成伤害,却深深伤害了他所爱的人。他不由得望向先生,可是他没有在先生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。

  他无法看透先生的神色,他不知道先生是不在意,还是太镇定,又或者…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背叛。

  最后的猜想让赵政的心揪着一般地难过。

  正在此时,又有人过来请见。

  赵王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。

  他还真不知道,他这个弟弟一出事,能惊动这么多人出面。有求情的,有中伤的,这次来的更是排面极大——平原君赵胜。

  不等他传见,赵胜已经自行入内,略一行礼。

  赵假乐得心里开花,用回国为条件招降魏如这主意就是平原君出的,他刚刚还在为赵厘说的话头痛,转头平原君就来了。

  只是他没想到,赵胜进门后看都没看他一眼,直接向赵王请示说:“臣听闻大王要以重罪处置长安君,窃以为不可。”

  赵假:“……”

  赵假懵了,他觉得赵胜是不是糊涂了,心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……?

  赵胜道:“现在六国都知道长安君善待质子,广招贤才,且这些贤才都举荐给了大王,毫无拥权自肥之意。大王如此处置国之栋梁,不顾手足之情,岂非自毁长城?以后赵国在六国中得威信何在?如今秦国求贤若渴,难道大王要把社稷之才都赶到秦国去,使秦国壮大吗?窃认为不如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”

  赵丹微微低头,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。

  这件事情虽然棘手,但是他的本意是削弱赵厘的影响,当然,如果能搞死就更好了。既然赵胜敢出来做说客,那他想必有办法顺自己的意。

  他谦逊道:“叔父说得对,此事就交给叔父处理,散了吧。”

  “谢大王!”

  “大王英明!”

  无声的交锋就这样结束。赵假想和平原君说话,大概是要质问,但是被赵胜身边的侍卫轰走了。

  燕丹本想和赵政一起回去,也被嬴政打发走了。

  太子赵偃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扯皮,全程一句话都插不上,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,他儿子白被打,不服气得要命。但碍于赵胜在嬴政身边,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先行告辞。

  殿前的长阶上,赵胜和嬴政边走边谈话。

  赵政则跟在嬴政身后。

  赵胜已经很大年纪了,两鬓霜白。他在寒风中看着嬴政,摇了摇头:“长安君真是变了个人哪。”

  嬴政道:“叔父依旧不减当年。”

  他来这里见赵王前,就知道这种点子不是赵假那个蠢货能想出来的,恐怕另有他人暗中谋划。他赌是赵胜,并且让人给对方带话。

  用魏如回国的事来威胁他。

  嬴政派去的人告诉赵胜,说他的计谋已经被长安君看破,长安君会向赵王明言,倘若到时谁为魏如回国进言,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。

  赵胜因长平之战决策失误而受到了多方面的挤压,他的处境并不轻松。赵厘动摇了他原本就岌岌可危地地位,他才想了这么一招出来。

  然而,赵厘已经将他的计谋看破。倘若他到时不兑现对魏如和赵假的承诺,二人只怕会反咬他一口。

  但是一旦兑现,就更给赵王提供了清洗他势力的借口。

  所以赵胜觉得,与其便宜赵假那个一肚子坏水的,不如他先打自己的脸,救赵厘于水火,还有一丝冰释前嫌的可能,即便不能拉拢,至少不可成为敌人。

  顺便也把赵假彻底逐出权力中央,免得他日后搞事。

  赵胜偷鸡不成蚀把米,摆摆手,暗示道:“老了,脑子糊涂了,贤侄海涵,海涵哪。”

  嬴政垂眸看着这个曾经名动四方、与其他三公子一起搅动七国风云的老人,温声道:“赵厘只求自保罢了,叔父安心颐养天年,不必惊慌。”

  赵胜连连点头:“你是好孩子……聪明又识时务,倘若如今的赵王是你,秦国焉敢东出?”

  嬴政道:“叔父,慎言。”

  赵胜摆手,在高高长阶上望向天空的尽头:“这天下大势,谁能阻挡啊……听说秦王病危,恐怕不久于人世。秦国太子安国君不足成事,赢异人……倒是有些东西的,只是不知是否能成为一个雄主。秦国只要再遇一位如孝公那般的雄主,一旦东出,必将横扫六合!然而,谁又能看到以后的事呢?鹿死谁手,叔父老了,恐怕见不到了,哈哈……”

  嬴政敛眸,眼底的笑意暗了下来:“叔父好好休养,会见到的。”

  即便见不到,也已经预见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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