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、壮士_朕与秦王扫六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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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、壮士

  三日后,新郑。

  嬴政一如往常早早地起了,腹中空空,正打算出去吃点东西,却听见张良的敲门声:“魏兄,醒了吗?魏兄?”

  嬴政披衣而起,受伤的那只手受到牵扯,他下意识皱了皱眉,起身开门。

  张良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,见到嬴政,喜道:“醒了啊?府上厨娘做了些点心,送一点过来。”

  “嗯。”嬴政转身想要回屋,却被张良叫住:“魏兄,我带了个人过来啊。”

  张良用手指了指左边,嬴政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,走廊角落里有个人站在楼梯口,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。

  那人看见他,朝他拱袖行了一礼。

  张良忙朝那人招了招手:“来啊!过来!”

 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从阴影中走出,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,青衫短冠,眼底略有一点黑眼圈,消瘦清减,走过来时廊风吹起衣衫,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。

  恍如隔世的重逢,风度不减当年。嬴政端正神色,拱袖行了庄重的一礼:“韩非先生。”

  韩非文文静静地垂着眸,双手拦住了嬴政,斯斯文文道:“怎好受此大礼,都是朋友。”

  他说话时轻轻柔柔,温润儒雅,比春风还要轻,眉目淡淡的,像是烟雨中的春山,总之是个非常平近易人的样子。

  然而他笔下的言论,却是截然不同。那些儒家最为看重的关系,君臣,父子,夫妻,兄弟,在他的笔下,都变成赤裸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计,粉饰的面纱被揭开,露出的都是尔虞我诈、你死我活。从未有人像韩非这般将人性本恶说得这么直白坦然、不动声色。[1]

  一个将人性洞察得如此透彻的人,很难想象会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。

  然而又确实是的。

  嬴政坚持向韩非行了一礼。

  “折煞不才,公子有伤在身,先用餐吧。”韩非温和地笑了笑。

  “先生请进。”嬴政抬手请韩非入内。

  韩非礼貌地鞠了一礼,与嬴政一并入内。

  身后提着食盒的张良大为不满:“不是,魏兄,你对韩非就这么客客气气,对我就跟小屁孩儿似的,为什么啊?不公平!”

  嬴政与韩非对面坐下了,像使唤童子一样朝张良招了招手:“过来布菜。”

  张良:“……”

  张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,将饭菜一一摆好,嬴政扫了一眼:“没有酒?”

  张良翻了个白眼:“伤成这样你还想喝酒啊?”

  嬴政不置可否:“那岂非怠慢先生?”

  张良不屑地哼了一声:“他啊,他一滴酒都沾不得,一沾就醉,被人卖了都不知道!喝茶吧,我去烹。”

  “我来吧,你去拿茶具。”嬴政指了一处柜子。

  韩非仍是倦倦地笑,声音轻轻的:“公子会烹茶?”

  嬴政谦和道:“略懂一二,献丑。”

  韩非笑道:“公子谦逊了。”

  张良很快拿来了茶具,嬴政单手烹茶依旧行云流水,韩非静静看着,也不说话。

  窗外的走廊上,玉兰树的花瓣落在地板上,风拂过来,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。

  韩非抬起头看了过去,清瘦的颈肩形成一道柔和的线条,他笑起来时连黑眼圈都轻柔许多:“百岁锁做风铃,公子别出心裁。”

  嬴政将茶水倒进琉璃盏中,不禁想起大后天就要过来的赵政,垂眸道:“在新郑东市看到,觉得怀念,买了一个回来。”

  “睹物思人啊。”韩非依旧温声细语,“昨夜既有人行刺,公子何不搬走,住在这里难免危险。”

  嬴政道:“置之死地而后生,倒也无妨。”

  韩非笑了,摇了摇头没说话。三人一起用了餐,席间随意又不随意地聊了几句,正好今日是嬴政约张良去城郊散步的日子,韩非也一并参与了。

  新郑的郊外是一片肥沃良田,正值酷暑,田埂里有很多人在给庄稼浇水除草。

  张良在相府锦衣玉食长大,这乡下地方根本没来过,他不由得皱眉。

  嬴政走进一块田地,俯身薅了一把杂草,扔给张良。

  “啊?”张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,傻眼道:“魏兄你不会是叫我来除草的吧?!”

 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,给了他一块黄金:“去吧。”

  “!”张·一贫如洗·两袖清风·良向恶势力低头,“好说!不就拔个草吗小事一桩!看我的!”

  张良哼哧哼哧的一头钻进地里,效率堪比人形除草机。

  嬴政就和韩非站在垅边的槐树下远远看着,白色的槐花落得到处都是。

  细腻的风吹了过来,清清凉凉的,韩非拂了拂鬓边的碎花,取出了一只陶埙:“公子喜欢听什么歌?”

  “诗歌本为自娱,韩非先生尽兴就好。”

  韩非一顿,笑了笑:“公子说的对。”

  陶埙流泄出悠悠乐声,被风送着吹往天际。无数的白色花瓣扬了起来,拂过青青草芽,堆入田垄间。

  “乐为心声,先生怀才不遇,郁郁不平。”

  埙声戛然而止,韩非将陶埙拿了下来:“公子如何听得出来?”

  他奏的是郑地的诗歌《风雨》,歌唱的是女子在风雨之夜见到了爱人的喜悦之情,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,曲调还是很欢快的。

  不知道这位魏公子为何会认为他郁郁不平。

  嬴政道:“陶埙声悲切,多为丧者音,先生用它,就已经显露心声了。”

  韩非豁然一笑:“原来如此。”

  倒真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。

  原野上只剩静默,过了一会儿,张良从地里爬出来,半身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和土灰,脚上还挂着两只正在蠕动的胖乎乎的小青虫。

  他吐掉了嘴里的灰尘,把杂草堆到了地头,整个人快要散架,气儿都续不上了:“不是……我在地里拔草……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这里奏着小曲儿吹着小风……你们存心气我吗?啊?”

  韩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精雕细琢的葫芦:“先喝点水。”

  “……”张良拔了木塞咕咚咕咚灌了大半下去,感觉捡回了半条命,瘫在地上死鱼似的不动弹了。

  嬴政望着田垄间正在忙活的许多人影,笑道:“感觉如何?”

  张良两眼望天:“……我现在觉得我爹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。”

  至少他从小锦衣玉食,虽然有时候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,但还没干过下地这种苦活儿。

  嬴政道:“站起来。”

  钱都收了还能不听咋地,张良没骨头似的勉强站了起来,抱着嬴政身旁的树,生怕他再让自己去除草,嗫嚅道:“站起来了。”

  “看见了什么?”

  张良顺着嬴政的目光看过去,“庄稼,房子,山,人……”

  “什么人?”

  “还能什么人,不都是农……”张良话锋一顿,眯起了眼。一眼扫过去,一望无际的田地,远远近近的农人,竟有七成都是妇孺和老人。

  农忙时候,男人才是家里的主力,可是这目之所及,男子竟少得可怜,即便有,也是缺胳膊少腿。

  “这……”他忽然明白过来,这些男子都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。

  没能活下来的,家里自然只有老人妇孺耕田种地。

  “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”韩非低低叹了一声,“自周平王东迁,列国相继崛起,彼此倾轧,五百多年的征战,一百四十多诸侯国,兼并至如今七国。这天下遍地疮痍,民不聊生,快要经不起战乱了。”

  多少人都死在这五百年中,从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,到煊赫一时的王侯将相。唯有战争迅速结束,所有人才能卸甲归田,共享天伦。

  韩非看向了嬴政:“魏公子说是不是?”

  嬴政负手望着远山,白色花瓣拂过了他的侧脸:“是。”

  韩非还是这么聪明,看穿了他带张良来这里的目的,说出了他心中想说的话,还弦外有音地引用了秦国的诗歌。

  所以他来到新郑这么久,一直不急着见韩非,就是这个原因。太聪明的人,是君王都会忌惮的,他想救韩非,却并不打算重用他。或许这样的人,唯有在书册青简中,才是适得其所。

  其实张良未必就不懂他的目的,只是心里清楚嘴上装傻,但是韩非,他是心里明白,嘴上也明白。

  韩非道:“魏公子,让张良想想吧。”

  “韩非先生言重。”嬴政看向张良,“某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感悟,和张丞相好好聊聊,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。”

  毕竟赵政快来了,张良一直不回相府,这么待在他这里难免有些麻烦。虽然他确实另有深意。

  韩非但笑不语,也是看着张良。

  张良见两个人都在看自己,挠了挠头,装傻道:“要是这时候下一场雨,他们是不是就能休息了啊?”

  韩非:“下了雨更要除草。”

  张良:“……”

  一天不拆我的台会死?!

  “雨水关系着收成,总比除草重要得多。”嬴政望了望树荫间的烈日,“那就来一场雨吧。”

  张良:“?”

  半盏茶后。

 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。

  潇潇雨幕中,田野上一片浓郁清亮的绿色。

  与此同时,新郑城内,白衣少年执伞在一处门前停下了脚步。

  大门落着锁,院子里有白玉兰从墙头探出来,花枝在雨中轻轻起伏。赵政抬手折了一枝,水珠落了半边雪白袖子,袖底的正红色滚边鲜艳猩红。

  身旁的便衣密卫提醒道:“打探到了,魏公子和张良还有韩非去了新郑城郊。”

  “嗯。”赵政淡淡的应了一声:“去做什么?”

  “张良在地里除了一会儿草,魏公子和韩非站在一边看,他们在回来了,大概要一盏茶的时间。”

  赵政微卷的眼睫原本垂敛着,闻言轻轻抬起。他将手里的伞给了密卫,仍是淡漠的样子:“下去吧。”

  “这,公子,淋了雨会着凉。”密卫硬着头皮提醒,却正好对上了赵政冷冷睨过来的视线,瞬间接了伞,小声道:“下臣告退。”

  密卫说完带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。

  只留下赵政若有所思地站在檐下,凝视着墙上的青苔。

  一盏茶后。

  马车缓缓停在院门前。

  大雨还在继续,从城郊回来的嬴政打着伞走了下来,刚想回身让张良和韩非下来,冷不丁与巷子口的白衣少年对上了视线。

  赵政站在大雨中,打了一把伞,在巷子拐角处,既能看到这边,又不易被察觉。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湿漉漉的,一瞬不瞬地看着嬴政。

  嬴政隔着纷纷雨丝和他对上了视线,还未反应过来,那边张良扯着韩非从马车里跳了下来,特别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,带着韩非直往伞底下躲:“哎哟魏兄你怎么不打着我点儿!我淋坏了可是要花你的钱治病的!我说这雨也太大了……嗯?魏兄你在看什么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嬴政回身不可察觉地挡了张良一下,“你先和韩非先生去休息。”

  韩非道:“正要回府,就不叨扰魏公子了。”

  “那什么,我送送你……”张良吞吞吐吐道,“顺便回相府看看。”

  嬴政知道他是去看相国张平,就让车夫送他们两个回去。

  等马车远去,拐角处已经不见了赵政的身影,嬴政撑着伞大步走了过去。

  刚转过巷口,就看见赵政站在一丛树影下。两面是高墙,地上铺着青石板,一眼还能望到尽头的河道。大雨将赵政的身影冲刷得清减而朦胧,眼底也晕开了一层浅淡的水色。他孩子气道:“寡人不开心。”

  嬴政失笑,连谦称都用上了,看来是真的不开心。他道:“怎么了?”赵政抬了抬眼,眼睫沾了水汽,失落道:“先生不会明白的。”

  那嬴政也没有办法了,哄人真不是他的强项。他道:“那怎么才能开心,我的大王?”

  “……”赵政犹豫了一下,“那,那先生再说一遍刚才的话。”

  嬴政:“……怎么才能开心?”

  赵政沉默。

  嬴政明白了:“我的大王?”

  赵政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
  嬴政忍住了笑意,“喜欢听这句?”

  “……”赵政沉默半晌。

  嬴政已然明白赵政的心思,他太了解这家伙的脾气了。

  他不禁笑道:“那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,我的大王?”

  “……”赵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摆被雨淋湿了,但想起韩非和张良可能在先生那里,又拒绝了:“不去。”

  “哦。”嬴政低着头踢了踢青砖里冒出来的一朵小白花,“大王真的不去?”

  赵政默不作声。

  嬴政叹息一声:“我还给大王准备了点心和新郑的衣服,大王不来,那就送给张良好了。”

  赵政立刻抬起头来,强势道:“不许。”

  嬴政:“嗯?”

  赵政一把抓住嬴政的手,拉着他往巷子外走,刚要右拐,直接被嬴政拽住:“走错了我的大王,是这边。”

  出了巷口,嬴政直接把赵政拖回了自己的住处。赵政洗了个热水澡,换上了嬴政给他准备的干净的衣服。

  这是新郑的风格,紧袖长袍去了外氅,非常普通的胡式的蓝衣,但是穿在赵政身上就一下子好看起来了。

  “先生知道我的尺寸?”这衣服是根据他的身量做的,一穿上就知道。赵政整理着袖口,心里的郁闷消减许多。

  “找少府问过。”嬴政端着茶,却是没喝,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政。

  赵政穿这身衣服,和穿秦王的礼服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
  赵政没注意到他的视线,垂首正了正颈后的衣领,一顿,抬头道:“韩非和张良不在?”

  嬴政将茶盏送到唇边:“都回去了。”

  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赵政面前:“新郑的点心不错,你尝尝。”

  赵政对这个不感兴趣,但是先生一番美意不能拒绝,他拿起来尝了一口,一顿,又吃了一口。

  过了一会儿,一整碟儿点心都被他吃完了。

  嬴政头一次见他吃东西这么不矜持,默默把手里的茶给了他:“你……路上没用膳?”

  赵政吃得腮帮子鼓鼓的,像仓鼠一样看着他。安静片刻后,他一下子转过身去,把糕点就着茶水囫囵咽了,才转回身来,拿手帕擦了擦嘴,矜持道:“嗯,等得太久,有点饿。”

  然后打了个嗝。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赵政:“……”

  嬴政觉得赵政这样子莫名有点可爱,他忍不住又拿了一碟糕点出来,“还吃吗?”

  看他吃东西居然很满足是怎么回事?

  赵政看着那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,抿了抿唇,最终向恶势力低头。

  这次他细嚼慢咽,吃得非常矜持。

  嬴政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,他发现赵政从手指到嘴唇都可爱得不行,连带着那些沾在他嘴上的糕点渣都可爱了起来。

  眼见赵政又吃完了一碟,嬴政又拿出另一份赵政没吃过的点心,有点期待地看着他:“还吃吗?”

  赵政:“……”

  先生你在喂猪吗?

  “不吃了?那就收……”

  “先生。”赵政拦住起身的嬴政,把碟子从他手里夺过来,拿了一块水晶糕,若无其事地继续吃。

  嬴政将手臂叠在案上,满足地看着他:“大王什么时候回去?”

  赵政慢吞吞地吃着:“我骗他们说斋戒十天,去掉路程耽误的时间,在这里只能待六天。”

  六天很长了,嬴政听完就开始想怎么打发张良。韩非没事,没有张良撺掇他不会主动过来,重点还是张良,这小子太皮了,又猴精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……

  “魏兄!开门啊!”

  “……”

  要不是觉得毁形象,嬴政真的想翻张良个白眼。

  赵政眯着眼往窗外看了眼,“我去寝室,先生见他吧。”

  他说着转身往寝室走,没几步又忽然折了回来,把桌子上的点心拿走了。

  “魏兄!”一开门,张良就把一沓药包怼到了嬴政面前,“你的药吃完了,我刚给你去抓的!”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张良:“魏公子?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啊?”

  “没有。”嬴政接了药,“还有事吗?”

  “有!我又被我爹打了一顿!所以来投奔……咦,魏兄,你好像更不开心了……?”

  赵政这事儿要瞒过去,张良又不能往外赶,嬴政沉沉看了张良好一会儿,直把张良都看毛了:“魏兄,出什么事儿了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嬴政提着药转身,“进来吧,家里来了人,正好让你们认识一下。”

  张良来了兴趣:“什么人啊?是不是秦王?他按捺不住相思之苦,偷偷来找你了?”

  “……”嬴政脚步一顿,抬头看了眼寝室的窗,果然看到一片蓝色衣角,赵政就站在窗边。

  那一刻他特别想抽张良。

  他回头耐心道:“不是,是表弟。”

  “啊,表弟啊?”张良非常失落,“说实话,魏兄,我感觉你不像是会给秦王戴绿巾的人,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!”

  嬴政:“你闭嘴。”

  “我说中了是吧!”张良直跳脚,“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把你逐出来?他不爱你了,厌倦你了?要真这样,那他就是个负心汉啊魏兄!为了你这口气我也不会去秦国给他卖命的!”

  “……”

  已经到了二楼,嬴政开门之前暗暗吐息了一阵,才回头对张良耐心道:“我表弟比较单纯,这些话不要在他面前说,嗯?”

  张良立刻抬手发誓:“放心!我绝不会教坏小孩子的!”

  嬴政:“他比你大三岁。”

  张良:“放心!我绝不会教坏大兄弟的!”

  ……

  嬴政还想叮嘱他几句,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。赵政站在一片清光中,把手里那碟点心递给了张良。

  张良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躲了躲,看清之后,又立刻接了东西,“魏兄的表弟,对吧!在下张良,幸会!”

  赵政纯真地看着他:“赵婴,幸会。”

  说完他看向嬴政:“表兄,我想吃先前吃的点心。”

  嬴政:“没有了。”

  赵政:“那表兄去买吧?我想和张良玩儿一会儿。”

  张良:“巧了!会下棋吗,最近没人陪我下棋,太无聊了!”

  赵政点头:“会的。”

  他说着把嬴政往外撵一样:“表兄再去买些别的吃的,晚点回来。”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走出门口时,嬴政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,只看到窗台上,赵政和张良对面坐在一起,手里抱着一盏茶,非常乖巧的样子。

  但是他知道,赵政绝对是想套张良的话。

  赵政也看到了他,朝他挥了挥手,然后真诚地看着张良:“我之前听到你在院子里说,表兄和秦王……嗯,他们怎么了吗?”

  “你不知道?”张良非常吃惊,“六国都知道啊,你表兄是秦王的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张良想起嬴政嘱咐的话,觉得这个赵婴这么单纯,直接说不太好,就换了个委婉的方式:“他们是好兄弟!好到睡一张床的那种!”

  “一起睡觉?那是挺好的。”

  “唉,我说的这个不是普通的睡觉啊,还会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什么的,你懂吧?不懂就算了!小孩子不要听这些,对身体不好!”

  赵政:“……不太懂呢。”

  张良真想按着头给他科普一下,“你比我都大三岁啊,这些都不懂?”

  赵政持续性装傻:“你给我讲讲他们的事,说不定我就懂了。”

  张良一拍桌子:“这是我强项!等着,我去拿棋和酒啊!”

  ·

  大街上,背影修长的紫衣青年打着伞静静走在雨中。

  平时热闹的新郑街头已经没什么人,青年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。

  花样太多,他挑了些看着格外精致的,付过钱走出门口时,余光忽然瞥见一道人影从身侧的墙边闪入巷子。

  嬴政一手提着漆盒,一手打着伞,走过巷子口时往里扫了一眼,只看到延伸到深处的青石路和探出墙头的数枝白玉兰。

 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。

  回到住处时,张良已经被赵政灌得烂醉,桌子上的棋局乱七八糟,棋子洒得到处都是,空酒坛还咕噜噜地滚到了他脚边。张良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“跟你说,我要真去了秦国,见到赵政,我第一个上去替魏兄打他一顿……嗝……”

  赵政从容地坐在一片狼藉中,托着腮看着张良,目光又落在嬴政身上,眉眼弯起,笑得像个小狐狸。

  嬴政有条不紊地放下东西,把酒坛放好,然后拎着张良的衣领直接把人拖到三楼扔进书房,砰的一下关上了门。

  回到二楼后他看着赵政:“他胡说什么了?”

  赵政若无其事道:“讲了点秦王和魏公子的故事。”

  嬴政眼皮一跳:“都是市井里谣传的,随便听听就行了。”

  赵政点头:“先生说得对。”

  嬴政稍稍松了一口气,拿起茶盏喝了一口,却又听见赵政说:“我忽然觉得,喜欢男人也挺有趣的。”

  嬴政喝茶的动作彻底顿住了:“什么?”

  赵政看着他:“我要是喜欢男人了,先生会骂我吗?”

  嬴政放下琉璃盏,微不可见地调整了一下呼吸。

  赵政:“先生你这么紧张做什么?”

  嬴政:“……我没有。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……”他只是没想到赵政会这么快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,想了想,道:“喜欢男子没什么,别耽误大事,嗯。你的子嗣还是要有的。”

  赵政兴趣缺缺:“有赵宪了,而且我不喜欢女人。”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小孩不听话怎么办?是直接打还是直接打?

  “开个玩笑——先生给我买了什么?”赵政将目光落在嬴政带回来的食盒上,转开了话题。

  虽然这么说,但神色里并没有任何的好奇,显然他并不在意盒子里是什么。

  “几样新的点心,你应该吃不下了。旅途劳累,去睡一会儿吧。”

  赵政被他推着走进寝室。室内关着窗,窗帘也是拉起的,光线幽蓝而昏暗,几乎和赵政的衣服融在一起。赵政正要去解衣带,忽然转身看向嬴政。

  嬴政正在案前帮他燃香,刚刚合上黄金的镂花盖子,“怎么了?不喜欢这个?”

  赵政摇了摇头。

  “那睡吧。”嬴政走到门边,将门合上,就在只剩一掌的距离时,赵政看着他,静静道:“先生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门外,嬴政的动作忽然凝住了,他看向赵政。幽蓝光线中,赵政的眼睛微微闪着清光,很平静,甚至平静得有些不正常。他在等嬴政给他答案。

  嬴政道:“很重要吗?”

  赵政低低道:“很重要。因为……”

  “因为什么?”

  赵政垂眸:“因为我突然发现,我似乎从没了解过先生,我连先生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倒是先生知我,就像知自己一样。”

  “我也是嬴姓赵氏。”

  赵政抬头:“什么?”

  “嬴姓赵氏,和你一祖同源。”

  赵政极轻地眯了下眼,蓦然间想通了什么,他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嬴政:“所以……先生也是秦王?先生真身时穿的衮服与秦王的有些相近。”

  嬴政:“不是。”

  “不是吗?”赵政竟是松了一口气,“不是……”

  秦国自惠文王才开始称王,衮服换制,历经武烈王、昭襄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,到他这里是第六任秦王,不管先生是哪个,都和他有着不能忽视的血缘。若是这样,那他就是犯了人伦大忌,天理难容。

  光是这么一想,赵政脸色都白了。

  嬴政也猜到他在想什么,转而进了房间,合上门:“还睡得着吗?”

  赵政坦诚地摇了摇头,他还是心有余悸,不由得抓住了嬴政胸前的衣服,“先生,你真的不是秦王?”

  嬴政知道,只要他说一声是,赵政对他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伦理纲常中崩溃,他不必再为了赵政喜欢自己而犯愁,也不用再担心他的子嗣问题。

  只要说一声是,就这一个字,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。

  可是嬴政发现这样简单的一个字,他说不出来。甚至身体比他的思绪先一步做了回应——他轻轻摇了摇头。

  赵政的脸色在那一瞬恢复了血色,他眼里亮晶晶的闪了闪,伸手抱住了嬴政,一开始的力道很轻,然后越来越紧,仿佛是怕他会跑掉一般:“……学生再也不问了,不管先生是谁,叫什么名字,我都喜欢先生。”

  赵政在怀里传来的轻微的颤抖,嬴政轻轻抚了抚他的背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  他不想看见赵政伤心难过,更不想看着赵政用八年的等候建立起来的爱意被一个字击溃。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学生,是秦王,更是他自己。他太懂得赵政需要什么、害怕什么、在意什么。

  越是这样,越是不能狠下心来。

  嬴政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,一片静默中,门忽然被人拉开。

  “嗝……”张良提着酒坛,醉眼朦胧地站在门外,“魏兄啊我突然想起来……嗯?你们为什么抱在一起?”

  “……”

  嬴政:“表弟头晕。你有事?”

  “啊,没什么大事,就是想起来后天是新郑的夏祭,正好你表弟来了,咱们一起出去玩玩儿?那天没有宵禁,可以去逛逛灯市,看彩车,会有很多好吃的!”

  嬴政本来不想和赵政掺和这些事,但是张良最后一句让他动容了。

  可以用很多好吃的投喂赵政,很好。嬴政看向赵政,询问他的意思,赵政莫名觉得先生的目光非常期待,他试探道:“那就一起去……?”

  嬴政矜持地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
  于是……

  夏祭,新郑街头。

  赵政怀里抱了个篮子,篮子里塞满了各种吃的,嬴政走在前面,把蜜饯一盒又一盒地放到篮子里,“这个应该也不错,还有这个,这个,这个……”

  赵政:“……”

  张良和赵政并肩走着,伸手在篮子里拿了一盒肉脯,嬴政回头正好看见,啪一下把他手打掉:“自己去买。”

  张良:“天啊魏兄,你弟又不是猪他吃得了这么多吗?我在帮他分忧啊!是吧赵婴?”

  赵政吃了一口蜜饯,吃给嬴政看,表示他非常喜欢,然后……打了个嗝。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张良:“你看你看!都吃撑了!给我吧给我吧!这家的蜜果子好贵的我爹都不给我买!”

  “不给。”赵政趁着嬴政还在挑挑捡捡挡在了张良面前,从背后把几个盒子塞给了他,示意他赶紧拿着。

  张良一边用衣服兜着一边大声道:“小气啊!你们俩吃香喝辣,我就是来陪着观光的,不公平啊,我太惨了,爹不疼娘不爱,太惨了……”

  直到他衣服兜不开了,张良才抱着一堆锦盒,像个孕妇似的,朝赵政使了个“兄弟我先溜了”的眼色,转眼跑得没了影。

  嬴政回过头,继续往赵政的篮子里加东西,动作一顿,盯着那忽然变矮了一大截的零食,眯了眯眼。

  赵政委屈巴巴地看着他:“先生,张良他抢我东西……”

  嬴政:“……”

  另一头,张良带着他的胜利品直奔韩非府邸,把东西都交给了门口的下人:“给你们公子的!他是不是还在写文?”

  下人恭敬道:“是的。”

  张良特意捡了其中两个花花绿绿的锦盒:“让他吃这个!鹿肝!补补!还有这个,黑芝麻糖!生发!”

 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了人海,没多久就在一处花灯盛大的桥边看见了嬴政和赵政。

  “魏兄!”张良遥遥喊了一声,“放花灯带我一份啊!”

  河边,嬴政站在一溜摊位前,正在和赵政挑花灯。

  各式各样的灯,眼花缭乱,五光十色,赵政拿了一盏小船灯,嬴政和他挑了个一样的。

  张良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海,他们谁也没听到。岸边已经有不少人都在往河里放灯祈愿,赵政拉着嬴政往下游走,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,将那盏灯放进了河里,嬴政俯身在他身边半蹲下,也将灯一起放了。

  两只小船顺着水波一点点飘远,最终变成小小的一点,融入一片灯火倒影中。

  张良也赶了过来,把灯丢进水里,双手合十,啪的一声,默默许了个愿。然后他看向岸边蹲着的两人:“你们俩许愿了吗?”

  嬴政:“许愿?”

  赵政:“许愿?”

  张良:“不是吧?!不许愿你们还放什么花灯啊?!哦哦,秦国没有这风俗对吧?懂了懂了!那现在许吧,还来得及!”

  嬴政想了想:“愿我的大王无忧无虑。”

  赵政:“愿我的先生长命百岁。”

  张良:“……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啊喂!”

  ……

  放完花灯,三个人一起往闹市走,回到了直通韩国王宫的主道,张良吵着要看灯车游.行,怕误了时间,拽着他们急行。

  大路上,迎面几辆巨大的彩车走了过来,用灯摆出了各种造型,每一辆都是一个故事,有燧人氏凿石为火,也有皇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。

  人群一阵欢呼,不少人为了占前排,都拼命往前挤。嬴政怕赵政被人群冲散,抓紧了他的手,赵政也下意识去抓旁边的张良,却抓错了人。

  他四下一望,熙熙攘攘的人海,那红衣少年不见了人影。

  他对嬴政道:“张良不见了。”

  “不见了?”嬴政的目光从远处周天子分封列国的灯景上移开,到处都是人,的确不见了张良的身影。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,却不知道是为什么,下意识问:“你来带了几个密卫?”

  赵政:“十个。”

  嬴政皱眉:“太少了。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嬴政忽然想起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下的尸骨,“你知不知道有个密卫送信时撞上的张良在我房间,被我杀了?”

  “知道的。他的同伴汇报给我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嬴政的视线扫过了无数花灯,忽然想到,这个时候,张良应该在这里大喊大叫地向他炫耀他们韩国的盛景,给他讲述夏祭的来历,为何会忽然不见了?

  他低声道:“不太对。”

  昏暗中,张良被人晃醒了。

  他睁开眼,抬起头,颈后的酸痛让他嘶了一声,脑子里立刻有画面闪了过去。他本来在街上等着灯车过来的,似乎有什么人在背后砍了他一把,他就……被人绑在这儿了。

  张良整个人被绑成一只虫子,丢在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屋子里。那个把他晃醒的人给了他一碗水,“喝吗?”

  张良看向他,对方脸上戴着面具,遮得严严实实的,认不出来。

  张良:“壮士,我爹真的很穷。”

  那人:“喝水吗?”

  张良:“壮士,我长得也不俊俏,不过你要真看上我了,我也能勉强跟你愉快一下,给条生路?”

  那人:“喝水吗?”

  张良:“……壮士,你大费周章抓我来就是让我喝水的吗?”

  那人:“不是。”

  “好吧,既然你这么诚恳,我就喝一口吧,不会有毒吧?”

  那人:“没有。”

  于是张良一口气把水喝完了:“所以你抓我是要做什么?”

  “威胁你爹。”

  张良:“杀人放火我爹做不来啊,他胆子很小,我死了他也不会答应的!”

  话刚落,外面急匆匆走来另一个面具人,对着张良面前这位抱了抱拳:“张平答应了,要求我们不能伤害这小子一根头发。”

  那人隔着面具看着张良。

  张良:“我都不知道我爹居然这么爱我?你们威胁他做什么事?”

  那人没有回答,用剑在地上写了一个字。

  杀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[1]:引用自易中天作品《先秦诸子》,有改动

  置之死地而后生,这是后人整合出来的句子,最早源自《孙子·九地》:投之亡地而后存,陷之死地然后生

  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

  ——《诗经·风雨》

  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

  ——《诗经·无衣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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